对立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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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要坐地铁回去的,如果那样的话,回到金泳勋的住所处只需要二十分钟。他下楼的时候,学生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如果被看见靠在栏杆上哭泣的样子,会觉得很丢脸,所以我转过了身。但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所以最后没有搭乘地铁,而是选择步行回去。

“为什么哭?”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剩下我们两个的脚步声。

“不知道…”我抹了把眼泪,尝试去用正常的语气回复着,但是完全做不到,一开口声音就变得哽咽,“也许是因为我是泪水很多的类型。”

但是真实的理由是因为金善旴而难过,这点完全无法说出口。

“那我也是。”

面对我不清不楚的回答,金泳勋反而笑了。

“有吗,完全看不出来。”
“那你试试看。”
“试什么?”
“把我弄哭一次。”
“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无法想象。”

于是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我开始想象他会在什么情形下哭。

“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很厉害呢,就像世界末日了那样。”

他轻描淡写提起了母亲的事,如今再提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痛苦的感觉,但是我很明白,这种事就像伤疤一样,即使已经结痂,也会在某个阴雨天暗暗发痒。

“那搬出家的那天呢?”

“那天反而没有哭,感觉比起痛苦,更多是失望和震惊。”

像是陷入了回忆一样,气氛有短暂的沉默,但金泳勋还是说了下去:“其实并不是那么讨厌善旴,当时的他面对那种状况应该也很不适应吧。但是看到他,就会想起妈妈的样子,那样的话,会变得心很痛。”

听着他的话,也感受到了心痛。于是我紧紧握住了金泳勋的手,作为回报的是,他也反握住了我的手。温度传过来的瞬间,心跳隐约加速了。






得知金善旴出国的消息,是在两周之后。

因为是突然的决定,所以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他把东西从教室搬走的那天下了雨。虽说是梅雨季,强降雨是常有的事,但那天的雨是今年以来前所未有的大,天空和建筑都被染成了灰色。帮着搬东西的朋友很多,大家打着伞,把金善旴一层一层围在了中间。站在栏杆后的我,很可惜没能看清他的表情。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在楼梯口看见了金泳勋。双目对视了,但是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打招呼。

在学校装作不认识的我们,实际上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

“其实…我可以睡沙发的。”

因为金泳勋是独居,所以只有一张床。在终于收拾好心情后,我在某一天终于提出了睡沙发的请求,但是一下子就被他否决了。

“没这个必要吧?反正只是睡在一起而已。”
“但是…不会给你带来不方便吗?”
“没关系。”

我咽了口口水:“总之,毕业了我就会搬出去。”

“到时再说。”

金泳勋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当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将我抱得很紧。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住了。

背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大概是睡着了。所以这只是无意识作出的举动。虽然气氛很暧昧,但是此刻清醒的只有我而已,我警告着自己不要多想,结果就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因为一整晚都不敢乱动,浑身变得很酸痛。




**

夏天渐渐来临。因为是换季,天气总是一冷一热的。金泳勋拉上了房间的遮光帘,屋内的光线变暗了。他坐到了我身边,我写作业的手顿了一下,笔在纸上留下了一个黑色圆点。

“继续写啊。”

他奇怪地看着我停下的动作。

“可是…有你看着我会紧张。”

我不自然地回答,如果被看着,就会带着一种被老师审批作业的心情。而且不知为何,从刚刚开始脑袋就渐渐发晕,看着纸上的字都变成了一团乱麻,早就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了。

“那我不看了。”他转过头,手撑在下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前方。我打算继续做题,却已经没了心情,脑袋渐渐沉重。叹了口气,打算停下笔起身,结果头晕目眩,一下子就往后倒了下去。

晕晕乎乎地落在了他的怀抱里,完全没办法思考了,眼前的画面好像变成了老旧电视机的雪花屏,还伴随着短暂的耳鸣。感受到金泳勋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好冰的手。

“你发烧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可能是因为换季,加上最近总是异常的疲惫,所以生病了也不知道,还以为是心情使然。

他取出温度计。因为有点痒,所以不自觉乱动了,金泳勋按住了我的手,把湿毛巾盖在我的额头上。感觉嘴里被喂进了药丸,但是没办法进行吞咽,所以胶囊在嘴里化开后变得特别苦,一下子就吐了出来。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唇就被覆盖住了,身体立马变得僵硬,马上停止了乱动,感觉到甘泉一般的水被渡进口中,喉咙里火烧般的感觉终于得到了缓解。

稍微好点了。我微微睁开双眼,从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金泳勋的背影,神智不清地就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走…”

因为感觉对方的体温很低,所以本能地就想靠近。就像在太阳炭烤过的闷热空气中行走,结果突然掉进了冰库里一样舒服。所以不想放开了。

“不会走的。”

像是要让人安心一般,他摸着我的头。得到了这样的承诺,我才放松了力气。

有的人脑袋不清楚会变得安静,有的人则会因为脑袋不清楚而问着糊涂的话。很遗憾地看来,我好像是后者。因为烧糊涂了,所以半梦半醒中问着的话完全没有逻辑。

“为什么身体这么冰?”
“天生的。”
“这样冬天会不会冷?”
“可以多穿衣服。”
“那如果穿衣服还是冷怎么办?”
“那就这样抱住你。”

连我这种混乱的话都在好好思考着回答的金泳勋,声音就在耳边,离得很近。如果我这个时候是清醒的话,我一定会羞愧于自己的行为——像八爪章鱼般死死扒在金泳勋的身上,完全把那家伙当作自己的退烧贴一样任性使用着。

但是他似乎没有什么抗拒,依旧纵然着我这样的任性。







**

一个月后,迎来了他的毕业。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的他在大会上进行了完美的发言,结束的瞬间台下掌声雷鸣。最终他也是如同所有人期望的那般,毫无疑问进了最好的大学。

“要选什么专业?”

大会结束后,金泳勋被团团围住,有同级同学也有老师,大家好奇地问着他的去向。此时我又被挤在圈外,完全是个局外人。有的时候觉得不管是金善旴还是金泳勋,他们发光的人生和我都并没有什么关联,我只是短暂路过了他们的人生,特别是在这种时候,脱离了那种只有两个人的场所,在面对现实的瞬间,被抛弃的感觉尤为深刻。

“嗯…大概是医学?”

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周围的人又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有的人说应该去金融系,毕竟活着还是赚钱重要;有人说应该去计算机系,就业机会更多。金泳勋站在人群中,因为很高,所以离得很远也能看清他的表情。他只是淡淡笑了笑,是营业性的微笑,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我好像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他所做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的,因为这是他早就想好的。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还是不习惯在人多的地方,结果走出没两步,手机就收到了他的信息。

我不禁发笑,又不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和我汇报。把手机收回口袋里,空虚感再度袭来,不知是作为局外人被排斥的寂寞感发作还是因为金泳勋毕业而感伤。

我靠在大厅外的墙上,感觉到和金泳勋的关系越近,其实反而越令人害怕。害怕的不是关系的加深,而是害怕失去这种关系。所以在没完全陷入之前,想要兀自地抽离。

走出了校门,计算着暑假打工两个月加上日常兼职的话能赚到多少钱,然后在报纸和app上查询着租房的信息,不断比对着不同房型的性价比。和约好的中介出来看房,结果对方看是学生,又只有一个人,以为是家里有钱但是个性叛逆想要独居的富二代,故意把价格报高了,真是虚伪的大人,人长大的话就会变成资本主义的奴隶吗?

一天当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对着看起来十分热心的中介先生推辞着,想尽了所有的拒绝办法,最后终于用尽了力气,没有精力继续找了。

兜兜转转的,结果还是回到了金泳勋家。站在门口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

我没有金泳勋家的钥匙。

不是忘带了,而是从来就没有过。因为一直是一起回家,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

看了一下手机,才刚刚过七点。如果是以饭局的标准来看,这会儿大概连菜都没怎么开始上呢。走到附近的24小时便利店,看到货架上的小浣熊方便面,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金善旴。因为是他常吃的口味吗,长得也很像浣熊。所以在国外过得好吗?有交到朋友吗?…还记得我吗?

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着不合时宜的事情,我努力把他从脑海里赶走。

最终,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我手里攥着一包烟,还有打火机。付款的时候店员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虽然对烟不了解,但是也能读懂那眼神的含义,无非就是女孩子为什么要抽那种烟,然后对方推荐了Esse,大概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工作久了,对买烟的人的熟练度有种特殊的敏感性,所以明显推荐一些好入门的。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因为我只是想要和金泳勋抽一样的,出于这样充满私心的目的。

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门口。蹲在门前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流浪狗。

等了好久,金泳勋还没回来,我泄愤式地用打火机点着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上,终于点上的时候,放在嘴里猛吸一口,结果就是快把肺都咳出来了。

据说抽烟这种事,一开始都不好受,一旦适应了就会有更好的感觉。但是就像约会一样,第一次的体验就如此糟糕,很难让人有继续下一次的想法。

想起店员的眼神,所以金泳勋抽的真是很烈的烟啊。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金善旴,他是抽什么烟来着?不记得了,因为自从和他说过讨厌烟味后,他就从来没在我面前抽过。好像比较喜欢草莓味,所以取向是草莓爆珠?

在这个早晚气温差异很大的国度,即使是六月,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也会有点冷。我尝试站起来,却发现腿麻了,结果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真是狼狈啊。所以金泳勋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住在他家的人像狗一样蹲在门前,手里还握着半燃的香烟。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

“为什么抽烟?”

“…不知道,就是想抽。”

看到他终于来了,我却完全没有起身的欲望,于是任性地回答着。虽然也许不是出于本意,但此刻金泳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时候,却让我有了一种异样的快感。

他把烟从我手中夺过来,然后踩灭了。他打开了门,我却站在门口不动。

“为什么不进来?”
“我没有钥匙,进不来。”
“那现在可以进来了。”
“我不想进。”

他转过身,身上还有酒味。屋里的灯没开,楼梯间的灯也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任性,也许是作为一种发泄。他叹了口气,握住了我的手。

“那这样可以吗。”

虽然话语里是请求的意味,但我完全是被拉进去的。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完美面具有松动的迹象,虽然只是小小的裂缝,但是还是感到了兴奋。也许是想添最后一把柴,我半真心话半玩笑地说:“我想搬出去,最近在找房子。”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上大学了,觉得麻烦你不太好。”
“我没有觉得麻烦。”
“我有。”

想到今天早上金泳勋被别人团团围住的情形,以及自己像被抛弃的狗一样在门口一直等着他,心里变得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就那样一股脑说出来了:“总是麻烦你的话,欠你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

“那有什么不好的吗?”
“…”
“很不好,我讨厌欠你越来越多的感觉。”
“所以,现在是要离开吗。”
“嗯。”

短暂的沉默。

“…那我,以后要去哪里找你?”
“欠您的钱我已经记好了账,房租水电都会按照市面价给您,如果还有什么的话,请电话联系我。”
“…为什么用敬语?”
“因为要显示礼貌。”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看着我,面对着我突然的疏离,也没有发火,只是看起来变得更加冰冷。

“你在生气吧。”
“没有。”
“因为让你等,所以生气了吗。”
“没有。”
“有吧。”

就像是小孩一样,把话抛回来抛回去。我倔强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其实早就感觉到,他的毕业时刻就是完美的分离时刻,因为那样的话就有了正当理由。拜托了,不能再越陷越深了,沉迷于他的温柔的话,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我这样劝着自己。

他的睫毛上下抖动了一下,就像蝴蝶。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光源昏暗地照过来。我转身想要去收拾行李,却被拉住了。

他从背后抱住了我。

僵在了原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开口了: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你走呢?”

没有等到我回答,充满果汁酒气味的吻就袭来了。紧紧咬住了下嘴唇,却还是被他撬开了牙关。完全疯了吧,力气大得让人推不开,被紧紧抱住,要窒息了。

“看表情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明明你也不想走的吧?”

闭上了眼睛。终于像是放弃抵抗般,任由他的吻落下。是的,不想走,只是因为害怕而已,害怕接近他,也害怕变成一个人,所以正在逃避啊。在他的禁锢下,从客厅到了床上,他的吻从嘴角划下,最终到了锁骨的位置。炽热的知觉和他冰冷的体温形成了对比,指尖划过的地方引起一阵战栗。

“唔…”

防线一下子就被击溃了,我不自觉地喘息着,被亲吻的时刻甚至开始渴求着。可怕的荷尔蒙,完全会冲昏人的头脑。情不自禁就在他皮肤上用指甲划下了痕迹。心情好奇怪。

“…真的讨厌你。”

已经,没办法走掉了。

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第一次,用不是逃避而是发泄的态度表达内心的不满。第一次,我对着金泳勋说出讨厌这个词。

但是讨厌这个词,在我心里的发音却是喜欢。

他笑了笑,似乎明白那含义一样,轻轻吻在了锁骨上。

即使随着情欲我的体温升高了,金泳勋的身体温度还是很低,就像他本人一样,冰山是很合适的形容词。他的吐息洒在了皮肤上,酥酥麻麻地让人蜷缩起脚趾,湿润的嘴唇吻遍了全身所有的皮肤。太舒服了,太糟糕了。

以后将会握住手术刀的手,此刻正在抚摸着我的身体。

这样下去会到哪种程度?

所以金泳勋从床头柜拿出避孕套的时候,我不可置信地问着:“为什么会有这个?”

他笑了笑,平淡地回答着:“因为一直想要这样做一次看看。”

就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一样。

“本来想以后再做的,但是现在看来要提前了。”

他的声音轻轻落在了耳边:“会原谅我吗?”

我呆呆地听着他的话,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把烟塞进别人嘴里的那个恶劣的泳勋。在他的抚摸下,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发出了含糊的呻吟。

稍微想要喘气的时候,又再次被吻住,完全不给人休息的机会。毫无征兆的,内裤被脱到了脚尖,他轻轻抵住了入口处,身体一下子又变得紧绷。

“放松,可能会痛。”

我努力试着放松,却做不到。脑子乱成了浆糊,金泳勋轻轻笑了笑,俯身再次吻住了我。在那同时,直接进到了最深处。

“痛——”虽然能够感觉到已经很湿了,在黑暗之中也看不太清,但依稀能知道那绝对不是能够轻松容纳的尺寸。吃痛地喊出了声,金泳勋揉着我的头,就像摸着小狗一样。

“很乖。”

他笑了。一边说着很乖,真可爱,一边毫不留情地继续着,完全不会因为说痛就停下。所以明明生气的人是他吧?因为我说要走,所以生气了。

这只是他的惩罚手段而已。被翻了过来,透过已经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模糊地看着他。真的是完蛋了。

因为是背对着,所以无法完全知道,但是有打火机被按下的声音,烟味传到了鼻腔内,随后皮肤上传来一阵灼烧感,为了不发出叫声,我再次咬住了下嘴唇。

“嘶——”

被香烟烫伤的刺痛感传来,金泳勋像吻着艺术品一样吻着他做的标记,就像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疼痛中带着快感。完全搞不清楚了,做出恶劣的举动又再次温柔地对待着我的他,行为模式感觉和训狗没有什么区别,而可悲的是,我却陷入了名为金泳勋的深渊中。

完全是,自私的,占有欲很强的坏男人。

“不要离开了。”

他从背后侵入着,一边以不是请求的语气请求着。被他的掌心罩住了,视野变得一片黑暗。我想我一定再也无法逃出这黑洞的引力圈了。因为他不是那种会轻易表露情绪的人,所以连面对着金泳勋自私的索求,我都因被依赖的感觉而可耻地幸福着啊。

忘记翻来覆去的到底做了几次,整个大腿内侧都变得酸痛。我半梦半醒地陷在了床里,感觉泳勋的手抚上了我的脸颊,用指尖擦掉了眼角的泪水。

随后,一把钥匙被交到了我手中。

“不要离开了…以后一直在一起吧。”
“…为什么?”
“如果没有你的话,又要开始吃安眠药了。”

给出了与喜欢或者爱无关的答案,但是此刻却好像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我们这种人,坦白依赖才是最高级的表白。

实际上,我很惧怕着“一直”或是“永远”一般的词汇,因为知道永远并不存在,而许下承诺却无法做到是最令人恐慌的。

但在金泳勋的怀抱中,我却很想承诺着永远。

“不要走了。”

他说。

“不会走了。”
“不想再次变成一个人了。”
“…我也是。”

“所以,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因为惧怕着永远,所以承诺着永远的我们啊。很幸福的同时却也很恐惧,所以狠狠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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