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热。好讨厌这个季节。在这个通讯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我坐在破旧教室里风扇吹不到的位置，风扇每转过一圈就会发出嘎嘎的响声，和老师毫无起伏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

我开始精神出走，黑板上写满了字和符号，边缘部分已经被擦得模糊不清了，在我看来那些数学公式像玛雅人刻在石碑上的象形文字。黑板擦也很脏，每次用了之后都会在地上留下一片白色的粉末。看着发灰的墙皮上的裂缝，窗外偶尔会有几只鸟儿飞过，很快又没有了，好像是它们也觉得这里很无聊。总之不像我上课时偷偷看的言情小说里描写的炽热美好的夏天，这里太热了，一直坐在教室的凳子上，感觉我流出的汗把校裤都弄湿了。

第一次见到金善旴，就是在这个夏天。

在这最后一节课上，支撑几十分钟后差点真的要进入梦乡的瞬间，下课铃响了，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马上飞奔出教室，因为再晚一点校门就会被蜂拥而出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

跑到停车棚后熟练地把自行车推出来，腿一抬，打算跨上车座，却突然感觉车被人拉住。

转过头，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的手按在我的后座上，眼睛盯着我看，穿着有点湿的松松垮垮的白色T恤，头发上还滴着汗，感觉刚刚从水里出来。

我光速搜索大脑记忆库中所有的人像，却发现没一张脸和他对的上。确信了，这是我不认识的人。

“你自行车链条开了。”他先开的口，用变声期那种有些发哑的声音对我说道。

我低头一看，果然，不愧是我那从父母那继承过来的破旧老爷车，这种事在这个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不仅链条，其实刹车和踏板都不太好使。

“你怎么会知道？”我狐疑地看着他。

“我刚刚看见有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然后他把这辆车推了出来，结果发现链条开了又放回去了。”他解释道，“我在这里等你，想提醒你要记得锁车。”

意识到我可能误会了他，我口气软了下来：“谢谢你，不过正如你所见，这种车被偷了就被偷了吧。”我心里暗自想，被偷了我正好求父母给我换新的，早就不想骑这种上世纪的破车了，一点也不时髦。

我转过身，推着自行车挤进出校门的人群中，叹了口气，要知道链条又脱了，就不会这么早冲出来了。出了校门后，终于到了比较空旷的地方，打算抄近路回家，顺便找个没人的地方修一下链条，左拐右拐挤进了小巷里。小巷里空气沉闷，只有几只流浪狗四处嗅探着。

感觉到似乎不止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转过头，却发现那个男生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了。

我问他跟着我干嘛，他脸却微微变红了，正处于青春期的我以为对方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却一直暗恋我的同学，终于在今天好不容易找准了机会碰到了我，准备向我告白，我有些期待地等着他说出一些在小说上看过的告白台词，却听见他说：“你裤子上有血。”





听到这话，我愣了一下，赶紧丢下自行车，背过身去，原来刚刚在课上把我校裤浸湿的不是汗，而是经血。屋漏偏逢连夜雨，链条坏了，又倒霉碰上了大姨妈，不注意倒还好，一注意到就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腹隐隐开始有点疼痛。

令我陷入尴尬境地的始作俑者像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摆，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看出了他的局促，虽然不是他的错，我却有些怨气，可能因为他让我觉得有些丢脸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我问道：“你会修链条吗？”他点点头，我指着倒在一旁的自行车：“那你修一下吧。”

他没有多言，直接把我那辆破旧自行车拎了起来，徒手就开始修理起来，仔细地检查了链条和齿轮的位置，然后直接上手扒拉开，原来干净的指间立马变得脏兮兮的。

我后背贴在墙上，看着他蹲在那里，感觉这种场景有点莫名的诡异，空气中流淌着尴尬的沉默，我忍不住打破这种气氛：“你多大？”

“高一，过完暑假的话就高二了。”

我笑了一声，说他还是小屁孩，因为我没几天就要参加高考了。处于成年和未成年的边界处，这是一个懂得一些事情但懂的又不是太多的时期，虽然没比他大多少，但是好像这个时候的学生都会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高年级就是要比低年级优越的心态吧。

他没回答我，默不作声在那摆弄我的自行车，我心里想要是他修不好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宣告这辆车光荣退休。但不是所有事都能如我所愿，他用那熟练的手法很快就把链条装上了。

我不是很开心地对他道了声谢，然后让他转过去，因为我屁股上还有血迹。确认到他顺从地转过身去后，我扯了扯裤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腿也感觉因为经期的到来变得有些酸痛。背对着我的他像是体会到了我的尴尬之处一样，突然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搭你回家吧。”

于是我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他在前面骑车，飞扬的衣角有时会打到我的脸上，看着他被风吹乱的短短的头发，我的手紧紧拉住后座上的把手。他告诉我他叫金善旴，我说是哪个旴，他形容不好，说不是很常见，我笑着说道你为什么叫这种名字，他又不回答了。第一次有男生搭我回家，虽然是个小屁孩，但风吹过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种季节也不算太讨厌。





高考完后，走出考场，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暑假我要好好放纵一下，比如先买一个渴求已久的随身听，然后要换一辆自行车，要躺在凉席上边吃西瓜边吹电风扇边看之前囤积着没看的小说，然后要穿上短短的热裤和吊带，像是要用这种充满仪式感的行动告知所有人：我已经不是要穿校服的高中生了。

虽然我的生日有点晚，八月末才会成年，但现在已经完全是感觉自己成年了的心态。

走到学校旁边的杂货店，从冰柜里熟练地掏出汽水，去付钱的时候却看见金善旴站在柜台那，又穿着白色的T恤，看见我来了，他有些惊讶，告诉我他这个暑假会帮家里在这看店。我戏弄他，说他是小老板，他从柜台下熟练地掏出一个饼干盒，从里面找出零钱给我。

坐在店门口的板凳上，我把汽水打开，该死的，一打开瓶盖汽水就马上从瓶子里喷出来，弄得到处都是，手上变得黏黏的，金善旴从柜台递了张纸给我，我随便擦了擦就迫不及待把饮料倒入口中，喝饱后打了个嗝，非常感谢发明了汽水的人。

金善旴也拿着同样的汽水坐到了我旁边，我和他碰了个瓶，说这是为了庆祝我高中毕业，他说自己还没放假，我想起低年级总是会更晚放假，于是装作很惋惜地说没办法呀，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说自己有的时候会去校内游泳馆游泳，问我要不要也去。我想了想，点了点头。

于是在他也放暑假的那天，我们约好了，和他一起到游泳馆去。放假后学校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走在树荫下，还是觉得很闷热，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热，骄阳一动不动挂在天空上，一点风也没有，汗黏在皮肤上，听着一直嗡嗡嗡的蝉鸣，变得很烦躁。我手里握着刚刚从他家店里拿出的还有点冰凉的汽水瓶，把瓶子贴到脸上。

走到游泳馆门口的时候才感觉到有一丝凉意，金善旴似乎很熟悉这里，告诉我这是除了教室之外他呆的最多的地方，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头发湿湿的，就问他是不是那个时候刚刚从游泳池里出来。他说是，然后和我一起坐在了泳池边上，我也挽起裤脚，把腿放入水中，感觉到一股冰凉从脚底传来。和他的腿有时会在晃荡的时候靠在一起，然后又很快分开。

他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不会。

“你不下去游泳吗？”我反问他。

他似乎有些为难般摇摇头，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如果他要去游，我就会在才和他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就看见他赤裸的上半身。

我转头看了看他，已经发育了的他开始显露第二性征了，喝着那没喝完的汽水的时候，喉结一动一动的，汗顺着额头流到了脖子上。

不知为什么，我吞了吞口水。手上的瓶子突然打滑了一下，掉进了泳池里，我惊呼一声，想伸手去捡，结果随着我的动作水瓶反而越游越远，我问他怎么办，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想了一两秒，然后就穿着那件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在穿着的白色T恤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水都溅到了我的身上。他朝着已经空了的瓶子游去，泳池在那瞬间就突然变成了赛道，被打湿的衣服贴在他身上，露出细长的肌肉线条。在水光下，他的血管好像变成了蓝色的。

他抓过那个瓶子，扔给了我，我赶紧接住，然后看见他从另一端爬了上来，去架子上拿了个毛巾，随便擦了擦，就走了回来，光脚踩在冰凉的磁砖上，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滩水迹。头发也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就那样直直走过来了，把水瓶丢到了门口的垃圾桶后，他又坐在了我身边。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开始砰砰地跳。

于是顺其自然的，我们就经常来游泳馆玩，有的时候也会去我家，父母经常不在家，我在房间里摊开一张凉席铺在地上，把一整个西瓜放在摆好的小桌上，他问我为什么不切，我说用勺子挖着吃才是精髓。一开始是会准备两个勺子的，后来嫌麻烦，就变成一个了。

金善旴也变得没有那么沉默寡言了，有的时候发现他很会开玩笑，看着他模仿漫画中的人物说出经典的台词，我笑倒在地上，他坐在那里笑着看我，然后把西瓜装作喂给我，在到嘴边的时候又赶紧收回手放到自己嘴里，我笑着爬起来就要和他抢，然后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

即使有电风扇，这个房间还是很闷，我对他说我好热啊，然后跑到卫生间里脱下宽大的短袖上衣，换上了早就放在那里的吊带和热裤，在镜子中反复确认自己的样子，然后练习了一下怎么样笑最好看。

走出来的时候，他立马转过了头，带着不自然的语气，说着你穿成这样不好吧，我说这算什么，你对我来说只是个小屁孩而已。其实我知道不是，我只是想让他觉得我和学校里那些高中女生不一样而已。

小屁孩坐在我房间地板的凉席上，突然变得很害羞，和我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我，我把他拉到我旁边，说你害羞什么，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飘忽不定，我故意把上衣往下扯了扯，然后若无其事地说着别的事，但是感觉他却没在听。过了一会，他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要走了，我说你要去哪，我也要去，他又变得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有些局促，然后结结巴巴地说他要去游泳馆。我看着窗外已经暗下的天空，说：好啊，我也去。

正是八月份，夏天的傍晚不像中午那么燥热。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老大爷老大妈坐在树底下打牌，跑来跑去的小孩不知道怎么就跌了一个跟头在那里嚎啕大哭，穿着短袖短裤的男男女女有的手拉着手，我感觉有点羡慕，问金善旴我们要不要也牵手，没等到他回答，我就擅自抓住了他的手。

他手上有点汗，但是我不在意，反而攥得更紧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感觉他好像总是转过头去，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忍住笑，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忍着笑意，但是没办法，嘴角总是会不知不觉上扬。

然后他突然松开我的手，走进旁边一家小店，我感觉有些空落落的，结果他不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拿了两根冰棍，他向店家要了张纸，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把冰棍给我，他的左手握住了冰棍，一会儿后又松开放在自己右手上，然后用变得冰冰凉凉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我很庆幸此时他在我右边，这样就不会听见我左边心脏一直砰砰跳的声音。

就这样牵着手走到了游泳馆，他和我又坐在第一次两个人一起来这时坐的位置，我拉了拉吊带，靠在他肩上，说夏天好热，他说我也觉得很热。然后两个人说着很多废话，我说最讨厌学数学了，一看到数学就头晕，他说家里父母吵架但是一下子又握着手和好的事情，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构成了我们全部的对话，话题变化的很快，但我们的手一直握着，一直没有放开。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气氛到了，或者是没话说了，本来喋喋不休的两个人突然沉默了一下，我看向他的眼睛，那双在泳池的反光下变得亮亮的眼睛，还有他像小狗一样的神情。

然后，他亲了上来。

这就是初吻。只是感觉嘴唇软软的，然后攥着我的手变得更紧了而已，我和他说，我感觉我心跳的好快，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我的胸前。他好可爱，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只是任凭我抓着他的手按在凸起的胸部上，不敢乱动。

亲完后我们绕着泳池室内散步，然后他说我要不要也下去游泳，我说我才不要，我不会游泳，结果他直接拉着我的手就跳了下去，吓了我一跳，一下子沉进水里，还以为自己要窒息了，在那瞬间感受到死亡的滋味，然后马上就被他拉了出去，看着我一直把呛进口腔的水咳出来，眼泪都流出来了的样子，他哈哈大笑。我佯装不理他，他又抱住了我。我才发现其实水池的水很浅呢，站在上面完全没问题。

他拉着我的手，说要教我游泳，但是我不想学游泳，就故意不好好学，然后装着说要摔倒了，结果是为了抱住他。我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感觉他的心也跳的很快。

玩累了，又牵着手跑到更衣间去，他把我压在墙上亲吻着，真是毫无章法，我煞有介事地告诉他：“傻子，要换气啊。”不过其实我也不太会亲，这句话还是我在看过的小说上学来的。






暑假的每一天都好像和他呆在一起，虽然场地不是游泳馆就是我家，有的时候会装模作样去一下图书馆学习，但是只有他在学，我总在旁边看小说，然后看到令人激动的地方就握住善旴的手，善旴总是无奈地看着我，说再这样他就写不完暑假作业了，我对他做了个鬼脸，说我没有暑假作业。然后两个人又跑到没人的地方亲嘴，就是这样的暑假。

八月末，生日的那一天，我对爸妈说我要请同学过来，我已经长大了，所以要和朋友们一起庆祝，毕竟以后聚少离多，父母表示理解，开明地说今晚他们不会回来，让我们好好玩，我笑着去抱妈妈说你们真好。其实我是个坏女孩，我只请了善旴过来而已。

善旴坐在我房间的凉席上，而我坐在他腿上，他抱着我，两个人亲在一起。我说我成年了，他说祝贺我成年。

亲完后，感觉屋内好闷热，于是打开了窗，结果没一会儿就下了大雨，我赶紧就关上了窗，雨打在窗户上，错落有序的，终于感觉气温稍微降了下来。善旴手探进我的吊带里，趴在我身上，我问他要做吗，他说可是好像没有套，我说也是哦。

两个人什么也没做，就这样平躺在凉席上，说着话，雷声有时会突然打断我们的谈话，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又继续说着，说着说着就会亲一下，接着又继续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题。

“所以去了哪个大学呢？”他问我，我突然想起还没告诉他，因为录取通知书一被我收到，就被锁进抽屉里了。我打开抽屉，拿给他看，他看了一会，说：“你要去北方啊。”

我点点头，听见他问北方的夏天也会这么热吗，我说只要是夏天应该哪里都会热吧。他说地理书上说南方是湿热，和北方不一样，我说北方应该也会有湿热的天气吧。

然后两个人又沉默了，这个时候只要牵手就好了，我拉着他的手，说你想去哪里呢。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过了很久，突然开口：“两年好长啊。”

我听着他的话，说才不是呢，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还是三年都过的很快，高中生活不是一下子就过去了吗。但是要说长也很长，数着日子过的时候，时间好像就会变慢。

然后突然觉得，两个月的暑假过的好像很快呢，一转眼就结束了。还没有和金善旴做很多事，这两个月就结束了，留下的记忆只是房间里的风扇，学校的树荫，蓝色的泳池这些东西而已，还有善旴第一次搭我回家那个背影，现在回想起来，记忆中只剩下他被风吹起的白色衣角。

这该死的夏天，过得可真快啊。我心里想，觉得夏天很热，很讨厌，但是看着旁边善旴的脸，突然又觉得夏天要是永远不要结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