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旴醒得很早。不是因为他拥有健康的作息，而是因为考试院的隔音实在太差了。呆在只用薄薄的墙板隔开的空间里，旁边发生了什么自然都一清二楚。小小的考试院里挤着很多人，备考公务员的人、领着日结工资生活的人、无处安身的老年人、新入职场所以没有钱付保证金的人。当然，还有和他一样怀揣着梦想来到首尔的人。

来到考试院之前，善旴并不知道这里隔音差到什么地步，所以在这的第一周就犯下了重罪，在房间里连续三天弹了半小时以上的吉他。隔壁的人来敲门时，善旴从她脸上确认到了邻居那已经忍无可忍的表情。

“抱歉，我正在准备考试。如果要弹吉他的话，换个地方会不会好点呢？”

善旴连忙道歉，讪讪地把吉他收起来。把琴放进琴包里的时候，动作变得格外小心。那之后善旴开始注意自己任何可能制造噪音的行动，而因为对自己的行动变得过于敏感，神经也绷紧了。这对一直以来不太在意环境所以随意生活着的善旴来说无疑是非常痛苦的。

而今天一大早，善旴就被隔壁背书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的那瞬间就感受到一种极度的不公平——在这个国家里，即使两个人发出同等级别的噪音，备考公务员的人发出的噪音就是要比做音乐的人发出的噪音更符合社会的标准语法。善旴现在被架在了没有资格指责别人的立场上。

善旴叹了口气，在床上静静躺了好一会儿，尝试着重新入睡，但没有办法睡着，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日光灯。趴在灯上的蛾子扑腾了一下，又迅速隐于黑暗之中。

什么想法都没有，善旴呆呆看着贴在木门上的消防逃生路线示意图。18年底的时候，观水洞的考试院曾经发生过特大火灾。那个时候发生火灾的地点是三楼。善旴现在也住在三楼。大略计算了一下如果发生火灾的话自己的存活概率，啊，据说活下来概率高的人住的房间都有窗户。善旴因为这边租金比弘大那边更便宜，才选择了这附近的考试院，而正是为了节约钱，善旴选的是没有窗户的房间。也就是说如果突发火灾，自己的存活概率等于0。

妈的，一定要快点搬出去。善旴心想。

柱延住在延禧洞附近。如果不在首尔附近租房的话，一天内光是来回就会花上四个小时。现在住的地方虽然房间面积不到5坪，但起码是单间。与离家出走的金善旴不同，柱延的父母即使不知道儿子具体来首尔做什么，却也在经济上给予了支撑，帮忙付了保证金。月租40w，保证金只需要300w，算得上是极佳的性价比了。

不过事实证明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柱延来的第一天带了妈妈做的小菜，进到房间里的时候却发现冰箱坏了，早春的温度已经不适合保存腌制食品，于是柱延在便利店买了泡面和饭团，就着辣拌萝卜丝和泡菜吃，就这样凑合了一周才吃完。因为太咸，那段时间水肿得很厉害，柱延和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还说首尔的伙食真好，弟弟也凑到手机前，用那和柱延很相似的语气感叹道：

“哥胖了啊。”

第二天一大早，柱延绕着公园跑了两圈。

不过对于柱延来说，住在哪里都一样，最重要的是不能忘记自己来首尔的目的，所以即使失败过几次，柱延也没有放弃，一边练习舞蹈，一边继续参加各种各样的选秀。想要成功的话，努力和运气缺一不可，前者柱延已经具备了，而后者似乎还在等待时机出现。

虽然住在这里有一些缺点，但好在交通便利，离弘大也很近，不管是想要走路还是坐公交过去都很方便。时间太晚了的话，柱延就会坐公交回去。不过比起坐公交，柱延更喜欢步行。首尔和自己老家那边很不一样，在家那边，似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会稍微紧密点。他偶尔会观察走在路上的人们的表情，而在这个高速行进的世界，每个人看起来都神色匆匆。柱延有时会意识到，比起别人，自己的时钟走得似乎更慢一点。

偶尔会想起在三育高中的事，那些和朋友们一起闹着笑着打篮球的日子。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在首尔交朋友是这么困难的事啊。柱延突然有一点想家。

南山塔之夜

不和平主义

（二）

梅雨季像提前来临了，明明才是四月初，天气却很反常。善旴冒着雨跑去之前打工的便利店买了伞。来首尔来得很急，善旴什么都没带，所以从考试院那边过来的时候也差点被淋个半死。

坐在便利店窗前，善旴咀嚼着刚买的三明治和红豆面包，看了看柜台，发现上早班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善旴突然开始有些怀念在这里打工的日子，因为那时在这里可以免费吃过期的食物。敦岩洞附近有很多大学，每天人流量很大，所以上的货品种很多，而很多食品的保质期又很短，到了晚上就会有一大堆无法售出的过期食品。可实际上那些刚刚过期的食品也能吃的，丢掉了不是太浪费了吗？于是善旴就决定由自己来承担吧。某种程度上，认为自己为环保作出了贡献的善旴非常心安理得。

先走路到地铁站，然后坐四个站到东大门换乘二号线，再坐九个站就到了弘大。这就是善旴已经习惯了的日常。在地铁上时，大部分人都会发呆或者玩手机度过。但善旴没有办法完全放空自己，又开始搜索弘大附近录音棚的费用，因为最近写了新的曲子，有录音的打算。

但看到价格的善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不仅录音，混音的支出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钱钱钱，去哪里都要钱，租房需要钱，租舞蹈室需要钱，租录音棚也要钱。这里是有钱才能生活得很好的国家。数学在初中就放弃了的善旴此时此刻拿着计算器算着费用，心也渐渐变得疲惫了。但是要放弃吗？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而现在明明什么都没有开始，现在放弃的话，之前吃得那些苦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要变得有名才行啊。善旴看着地铁玻璃上映照出的自己的模样，下定了决心。

另一边，柱延的运气突然变得很差。先是租的房子下水道堵住了，打电话找房东帮忙，拖了好久才有人来维修，而维修费甚至还是自己出的；接着是今天去舞蹈室的路上突然下了雨，但是没有带伞，即使加快脚步走过去却也被淋湿了；最后等他走到舞蹈室的时候，才看见因为下雨今天课程取消的消息。柱延忍不住想要叹气，但还是停止了悲观的念头，马上转变了想法，如果不能上课的话，那现在可以进行自由练习。柱延本来就是那种不太会纠结于已发生的事情的人。

但比起平常，今天走进舞蹈室的时候空气异常安静。K DANCE STUDIO的标牌下面就是前台，因为有点近视，柱延走近的时候才看见，有人在那里。

善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露出了圆圆的后脑勺。柱延走向教室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善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睡眠意外的香甜。这里比考试院那边安静很多。但善旴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劲。安静才是不正常的，这里是舞蹈室。

仍带着惺忪的睡眼，善旴朝四周看去，有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柱延哥？”

善旴这才看清楚，柱延在那里。戴着白色有线耳机，柱延叠着腿，像雕塑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这个时代还在用有线耳机不是很常见，但柱延的样子有点像在拍CF。

如果重生的话我要成为他。善旴在心里暗暗地想。

意识到有人醒来的柱延摘下了耳机，转过头来与善旴对视了，像是有些抱歉：“因为看你睡着了，所以没有叫醒你。”

其实叫醒我也可以的，善旴心想。

“本来想要直接进去练习，但是感觉好像会吵到你…所以稍微等待了一会儿。”

善旴不知道柱延是什么时候来的。从窗外的天色来看，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了。相比之下，说只等待了一会儿的柱延好像是不想让自己有心理负担。但善旴还是因此产生了愧疚之心：“那现在快点进去吧？”

本来想说“好”的柱延，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柱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今天一天都没吃饭…”

善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步行十分钟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木桌前。善旴研究了很久菜单，点了排骨土豆汤。最近都只是吃便利店，现在终于可以不用拿着饭团去微波炉里加热了。柱延点了牛肉盖饭。“啊啊，还有烧酒，要一起喝点吧？”柱延看着有些兴奋的善旴，只是露出了微笑：“当然没问题。”

像八辈子没有吃过饭一样，善旴毫无形象地在柱延面前狼吞虎咽。柱延有些担心地问：“吃太快没关系吗？”像仓鼠一样鼓着腮帮子的善旴摇摇头，给柱延比了个OK的手势。相比之下，柱延吃得很小心，像是不想给胃部添加过多负担。喝着烧酒，两个人开始自然地聊起关于自己家的事情。

“我真的一次都没去过那边…”

柱延只是笑了笑：“因为我家那里是很乡下的地方…”

柱延说话的样子很慢，让人想到猫咪。

两个人又谈到高中的事。柱延说起自己高中的时候经常打篮球。

“真的？那我是足球选手。”

似乎在这种话题上找到了共感，善旴感叹道：“当时我还以为我以后会成为足球选手，所以非常努力地练习了。”

“那现在为什么放弃了？”

“因为找到了新的兴趣。”

当然，这只是一半。善旴在练习的过程中也感受到很多事情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还有天生的体能差异，而天赋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但善旴的注意力本来就很容易转移，所以没有太过沉迷于挫败感之中。

“但是哥不打篮球了也很可惜。手的大小真不是开玩笑的，感觉很适合成为篮球选手。”

柱延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只是爱好而已，现在我有新的目标。”

“成为爱豆的目标？”

“那个是大方向，现在以通过选秀为目标。”

善旴想象了一下柱延做爱豆的样子，不知为何感觉会很有人气。因为长相很帅气，跳舞的时候也很有魅力。“我之前还以为哥会去做演员，不是经常有那种嘛，以爱豆为目标出道，但是最后去演戏了。”而且柱延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主演，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成为男主人公。啊，父母很会取名字呢。善旴又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真的吗？我没有想过那些…”

相比于善旴，柱延的想法要简单很多。如果说善旴脑海中存在着向各个方向延伸的蜘蛛网，柱延的大脑更像单核处理器，往确定的方向走着。因此，柱延很少有被过多的想法冲击到心态的时候。

两个人饭吃到一半，突然有人走过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着柱延小心地询问：“你好…我刚刚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您了，或许…可以给我联系方式吗？如果不介意的话。”

善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人，又看了看柱延的神色，眼色很快地抢先回答了：“他不行，他是爱豆。”

对方反而很惊讶：“啊啊啊，是爱豆吗？什么团？”

“啊…其实我不是。”

善旴再次很有眼色地补充道：“爱豆预备生。”柱延这次没有否认。搭话的人反而很大方：“啊，那你们都是练习生？”

“是的。”
“哪家公司？”
“这个是秘密。”
“那可以给我签名吗？万一以后你们变得有名了…”
“完全没问题。”

善旴没有一丝犹豫地就签下了宰焕的名字，只有柱延诚实地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真名。一旁的人拿到签名后，表达了感谢就回到自己座位上了，但时不时还往这里看过来。柱延感到很新奇：“善旴很厉害啊。”

“真的吗？”

柱延认真地点点头。没有见过像善旴这样的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满嘴跑火车。这是柱延无法熟练掌握的技能。但是正是因为这样，善旴对于柱延来说非常有趣，是没有遇见过的人。

“因为看出来哥有点为难，所以我眼色很快吧。”

“是的。”

善旴反而不好意思了：“哇…哥不要那么若无其事地肯定吧！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损一下我才对吧？”

“为什么？”

“就…朋友的话一般都会说什么，这崽子得意的样子看了让人真闹心。”

“我说不出那种…”

看着柱延的表情，善旴感觉很新奇：“真的？哥不说脏话？”

“不怎么说。”
“那现在试一下。”
“啊？”
“哥试一下叫我狗崽子。”

为什么要那么做？柱延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可是正对着的善旴看起来很兴奋，很期待。面对这种表情，感觉很难拒绝他。所以，像是作出什么重大人生抉择一样，柱延喝了一口烧酒，最后才悠悠从嘴里挤出一句“这崽子…”(개새끼和이 새끼的区别)

替换了第一个发音，这是柱延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善旴看着柱延的样子，爆发了笑声：“哥真的…哥以后…真的不要和别人吵架。”笑得停不下来的善旴快要晕过去了，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要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柱延少见得显示出了一点情绪波动，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把视线移开了：“啊真的…不是你让我做的吗…”

尴尬的时候就用酒来说话。烧酒一杯一杯地下肚了，两个人都是。善旴不太会喝酒，才喝了一点点脸就变红了。原来酒精是这样的东西，可以麻痹人的神经，平时积累在心头的烦心事现在可以不必想起。善旴感觉渐渐有些晕乎乎的，决定去卫生间清醒一下。柱延趁着这个间隙把帐结了。和刚刚认识的弟弟出来吃饭，没有让他付钱的道理。而且每次看到善旴的时候，都觉得他看起来很累。在家里习惯了做长子的柱延也顺应着这个传统开始照顾善旴。

从店里出来，感受到首尔四月夜晚的风的时刻，善旴才稍微清醒过来。柱延提议在弘大走走吧，善旴兴奋地点了点头。之前不是急着赶末班地铁就是有突发事件，善旴并没有完全放下任何负担地在弘大闲逛过。正因为如此，善旴一下子就被街边的小店吸引了，放在店外的货架上挂着各种新奇的东西。柱延指着其中一个小浣熊帽子：“和你长得像。”善旴接过帽子带上，对着镜子忍不住笑了:“像吗？”

柱延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确信般点点头:“很像。”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啊，善旴决定把浣熊带回家，没有犹豫地付钱了。柱延看起来是那种不太会说假话的人，善旴很确信，因为柱延说假话的时候很明显。

“这个也像你。”

善旴指着放在一旁的猫咪帽子，柱延眯了眯眼睛凑近去看，善旴很兴奋道：“哥的举止也很像猫。”柱延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之前还说自己像姜栋元，现在已经变成动物了。“那要买吗？”“嗯，买吧！很适合哥。”善旴没有一丝犹豫地点了头。

两个人付完钱出来，并肩走在街边。现在才真的体验到，原来弘大的夜晚是这样充满活力，熙熙攘攘的人们共同构成了都市的脉搏。正在直播的街头魔术师、跳hiphop的爱豆预备生、看起来很年轻却在唱trot的街头艺人。被气氛感染到的善旴忍不住感叹道：“我也好想这样。”

“那就做吧。”
“啊？”
“不是善旴说想做的嘛。”

“啊，可是。”善旴的样子看起来在考虑很多，“要做街头演出的话，现在乐器也没带，也没有麦克和音响设备。”

“向旁边的人借吧。”

“啊？”

似乎没有任何多虑，柱延走向在旁边已经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的街演者，善旴站在人群外。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柱延向自己招手：“快过来，善旴！”

柱延走向了他：“他们说可以。”

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只是心血来潮的想法，现在却即将成为现实。善旴大脑一片空白被柱延拉到中央，路边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旁边的小店里放着最新的歌曲，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麦克风被交到善旴手里，柱延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善旴向柱延投入求助的眼神，哇，哥，我真的做不到。但柱延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很确信地看着他：“没关系的，你会做得好的。”

该做什么呢？自作曲还是翻唱呢？我能做的好吗？别人会觉得我做的好吗？会有人注意到我吗？我会失误吗？成百上千个好与不好的想法在一秒内像潮水一样涌进善旴的大脑。啊，还有，我慌张的样子会被看出来吗？

有人路过的时候视线投向了这里，片刻后又收回了眼神，继续往前走。善旴的目光无法集中在别人脸上，因为那样的话马上就会开始精神混乱。他的眼神再次回到柱延身上。

但柱延只是肯定地看着他。带着没有一丝担心的眼神。

意识到有人正在注视自己，善旴的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因为柱延哥是不会说谎的人。

所以他真的相信我。

如果有人相信我，我就会为了那个人做得更好。

突然就不紧张了。无视掉自己混乱精神状态的善旴紧紧抓着麦克。今天早上在考试院被吵醒的时候，在心里偷偷构思了前几天未完成的rap里的最后一段verse，因为太累，所以没有记下来，可是要开口的这瞬间，歌词在脑海中却很清晰。

“大家好…请集中一下。我是善旴。目前梦想着成为歌手，也有在自己写歌，想要尝试各种各样的体裁，所以现在在这里表演。如果以后以后有机会的话，希望大家可以听我发表的歌曲。”

只要开始做，声音就会自然地出来。先进行了自我介绍的善旴开始了无伴奏rap，开始前很害怕失误，但开始后就觉得失误又如何，失误了就用freestyle来一决胜负吧，就算害怕了，也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因为有人正在看着自己。

奇怪的是，歌词出来后，就变得只能集中于rap而不是别的了。那瞬间善旴再次想起高中第一次公演时人们的欢呼声，那是善旴人生中听过的最响亮的声音。远处的十字路口，路灯正在红绿变换中，从对面走过来的人，有人路过了他，有人在他面前停下，也有人很快地离开。善旴不知道这些，因为他紧紧闭着眼睛。很短的时间内，rap结束了，对善旴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手从麦克上放下时，善旴睁开眼睛。

弘大表演的人很多，自己的演出没有准备过，时间又很短，所以只有小部分人停了下来。站在对面的柱延手上拿着刚才买的浣熊帽子和猫咪帽，姿势很别扭地鼓着掌，表情看起来高兴。善旴看到柱延，也笑了起来。

那瞬间，不知为何，善旴刚才被柱延拉过的手有些发痒。